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? 29、29嶙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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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9、29嶙峋

第二天早上, 棠冬才聽到小姨說起,昨天舅媽那頓飯哪是賀什麽喬遷喜,擺得是鴻門宴。

“你表姐那個二姨,不知道是來打麻將還是來說故事, 一直在講東家西家什麽表親結婚, 多好的事, 我當時——”

周延生站在樓梯上,截去話聲。

“表親結婚都是什麽老黃歷了, 法律現在都不允許, 講這個幹什麽?”

孫若臉色沒變,轉頭著看他下樓梯說:“家庭婦女嘛,不就愛聊這些八卦麽, 說的自然是沒有血緣的表親,不然怎麽結婚?”

周延生一時語塞, 視線瞥向從廚房出來的周凜白,他穿一身質地厚軟的白色居家服。

周凜白以前不喜歡穿這種衣服,他連睡衣都不是很像睡衣的款式,這種像是為了放松為了休息而準備的軟和衣服, 以前從不受他青眼。

可棠冬喜歡。

而現在, 他的兒子也喜歡。

周凜白端著蒸屜走到桌邊, 放在棠冬面前, 雞蛋和紫薯都不是他喜歡吃的東西。

棠冬喜歡。

周延生選擇熟視無睹, 只坐下來,自然又家常地問孫若:“素姨說了哪天回來嗎?”

自從添了孫子, 素姨就不在這兒常住了, 小孫子身體不好, 兒子媳婦都有工作, 她三天兩頭得帶著孩子去醫院。

“沒呢,今天小孩子還在醫院吊水。”

周延生不禁回憶,一時感慨:“阿白小時候身體也不好,小病小痛沒個歇的,他爺爺不知道從哪兒聽說的,說二代的混血兒體質天生不好,容易病,緊張得要命,他一發燒,老兩口一整夜不睡覺都要陪著,怕他有個三長兩短。”

孫若給他盛湯,安慰道:“阿白現在不是好好的麽?”

“後來是好一點了,要不怎麽非送他去練拳呢。”說到練拳,周延生想到了拳館老板的兒子,大壯,跟周凜白一塊讀了好幾年書的。

昨天就是大壯訂婚,晚上喊高中的朋友聚一聚。

周延生問道:“那小子不是跟你同歲,大學都還有一年,怎麽這麽著急?”

“他女朋友急。”周凜白說。

周延生接著話,有些不理解:“這有什麽好急的,不就剩一年畢業了,有什麽能比念書還重要?你們現在的小年輕啊。”

“他女朋友——”

頓一頓,周凜白回答,“不是小年輕了。”

空氣立時安靜。

周延生眼神刨根問底地怔著望著,似乎希望兒子展開講講,但周凜白不是那種愛聊人八卦的性格。

最後還是棠冬小聲說:“大壯的女朋友好像大他,七八,九……十……歲……好像。”

周延生嘖一聲:“這,唉。”

短短的音,態度已然分明。

各人用著早飯,桌上只有筷勺碰碗碟的輕響,異於往常的安靜似一整塊的冰面,讓人懸心,總覺得隨即必有重錘落下,叫這沈默冰面嘩然破裂。

棠冬將腦袋垂得更低。

鬢邊一縷頭發忽的滑落,還未墜進碗裏,旁側伸來一只修長的手,帶著洗手液清涼的香,挽她的發,勾到耳後,又自然拾起自己的勺子,繼續吃早飯。

一切都尋常。

只有主位上周延生的面色生硬的頓了兩秒,他徐徐呼出一口氣,話似乎醞釀多時。

跟周凜白說的。

又不是單說周凜白。

“你跟你這個老同學啊,真是不讓人省心,非娶一個大十歲的,像話嗎,他老子就沒意見?”

“他老子能有什麽意見,他兒子喜歡。”

周延生沈默。

周凜白又補一句:“都懷孕了。”

餐廳內氣氛霎時一緊,周延生將擦手巾用力一摔:“胡鬧!”

父子倆話裏話外機鋒打了兩個來回,孫若都沒出聲,這時才搭周延生的肩,笑著打圓場,緩和氣氛。

“你氣什麽,別人家的事。”

周延生調整了呼吸,盯著對面的周凜白,音調平下來:“你們現在這些年輕人,做事從來不考慮後果。”

周凜白知道他意有所指,嗓音淡淡回:“我要是不考慮後果,今年我也能訂婚。”

聞聲,棠冬猛一嗆,連咳好幾聲,臉頰都冒出紅暈,不知道是咳的,還是被這話刺激的。

話題就這麽斷了。

周凜白拿紙給她擦,旁若無人似的同她低聲:“我開玩笑的。”

他那副滿心滿眼都是棠冬的樣子,提前二三十年得老花眼,周延生也能看得分明。

他還曉得,故意給他看的。

潛臺詞也清楚,就是這樣了,你看著接受吧。

他們父子多年,在所有重要的事情上,幾乎都是這種拐彎抹角又點到為止的對話模式。

下午,周延生站在二樓欄桿那兒喊棠冬上來一趟。

周凜白目光掃向二樓,眼波平靜之下警鈴大作。

棠冬也捏緊了薯片袋子,塑料紙發出嘩嘩的響。

周延生將手上的白色小本子拿出來晃晃,氣咻咻對自己兒子說:“怎麽?棠冬現在就你占著,你老子喊來看個英文說明書都不行?我想起來!這按摩儀就是你買的!盡買我搞不懂的東西,這都是往哪兒按的啊?”

棠冬把薯片往周凜白手裏一塞,迅速起身說:“姨父,我幫你看,應該是頭頸按摩的,就是部件比較覆雜。”

棠冬上來,翻過說明書,很快把按摩儀弄明白了。

周延生靠在椅子上享受著,說周凜白東西買得還不錯,他睜開眼,翻了兩頁全英文的說明書,半個字看不懂。

但是棠冬懂。

他的兒子也懂。

終究他們才是一路人。

“還是讀書好啊,萬般皆下品,惟有讀書高,”周延生手掌按著小小的簿子感嘆,又看著棠冬露出一絲笑,“阿白下半年就要準備出國的事了,棠冬啊,你是怎麽打算的?”

“下學期準備考托福。”

“你畫畫得好,之前老師都誇你有靈氣,這種藝術環境嘛,還是外頭更好些,機會也多,姨父一直跟你說,女孩子要多出去看看,增加眼界。”

棠冬應著:“嗯。”

“國外開放些,你們以後要是都在國外發展,都不常回來了,倒也沒什麽太大的麻煩,要好好學習啊棠冬。”

聽出了畫外之音,棠冬鼻腔微微一澀:“嗯,知道了。”

大早上,周延生明明沒喝酒,卻又像醉酒後的頑童模樣,討誇似的一歪頭,對棠冬說:“棠冬啊,姨父對你好不好?”

棠冬彎唇,點點頭答好。

就是太好了。

她覺得自己這幾年太輕易就得到了太多很好很好的東西,那些本該與她的人生毫無瓜葛的東西。

周凜白,小姨,包括姨父,都很愛護她。

就像一只偶然升空的氫氣球,忽的闖進另一片天地,不免疑慮,自己並沒有什麽翺翔天際的本事。

開年春天,周凜白生日前,兩人湊了三天的短假,去周邊的古鎮玩了一趟。

回來後,周凜白進了實驗室,大堆數據和報告等著他去完成。

棠冬那陣子也忙,院裏安排了在校期間的最後一次外出采風,一個班幾十個人浩浩蕩蕩進了川藏。

集體入住的客棧網絡不好,收發消息很麻煩,打電話又對不上一致的空閑時間,都怕打擾彼此。

周凜白忙著做實驗出數據寫報告,手上一堆事,晝夜顛倒是常事,有時候吃飯都能忘了。

所以一連三天沒有收到周凜白的消息,棠冬也沒有多想。

采風結束,落地平城,是周五下午,下過雨,天陰得厲害。

棠冬接到一通意想不到的微信電話。

單亦晴。

電話結束,室友已經在路邊排到車子,招手喊著棠冬上車。

棠冬一手拉著行李,一手捏緊手機,心情久不能平靜,回神似的說:“我還有別的事,你們先回去吧。”

采風這些天,平大物理系發生了兩件事。

保研結果出來了。

這事兒本來跟周凜白沒什麽關系,他是下學期就要出國的人,本科期間的研究成果顯著,一早就有外國高校伸來橄欖枝。

留校保送的是單亦晴和另一位不知姓名的男生。

但棠冬都知道,大一進研究室的還有一位不合群的彭非凡。

電話裏,單亦晴聲音艱澀說:“他……三天前自殺了,自殺前一晚,他跟周凜白在實驗樓吵過一架。”

棠冬整個心跳異常:“周凜白不是會跟人吵架的人!”

“是,是彭非凡找他吵的,彭非凡當時情緒不太對勁,他家裏條件不怎麽好,大學一直都在申請貧困生補助,他在實驗室也一直蠻邊緣的,這次保研結果出來,他準備去找教授,結果……”

話到這頓了頓,她接著說:“聽到了評價他不怎麽好的話。”

棠冬了然,這是委婉的轉述。

“大家本來是安慰他,說沒了保研還有別的路走,可他大概是因為心裏不平衡,不知道怎麽就說到周凜白,說什麽如果他的爸爸也能砸錢支持他的研究項目,肯花錢,肯找人脈尋門路,他也不會擔心的,保研算什麽,人家根本都不把保研放在眼裏,人家有更好的路能走!”

棠冬問:“周凜白說了什麽嗎?”

棠冬很擔心,眾目睽睽,萬一周凜白一時不悅說了不好聽的話,大家現在可能會因為逝者已逝,把責任全部怪到周凜白身上。

可她又了解他,他不是那種會跟人口舌相爭的人。

事實也是如此。

單亦晴說:“周凜白沒說什麽,是彭非凡一直在咄咄逼人陰陽怪氣,周凜白就回了他一句,你在自怨自艾些什麽?自己往地上躺的,別怪別人不拉你。”

“那是最後一句話。”

“彭非凡受了奇恥大辱一樣摔門走了,第二天早上人就……他父母現在已經來學校了,鬧得難看,要學校負責,在談賠償的事。”

棠冬克制聲音:“那周凜白呢?”

“找不到人……電話不接,短信不回,”單亦晴安慰道,“他應該沒事,因為有個不知內情的學弟問他要備考資料,他還發了,他只是不回那些關心,也不知道他人在哪兒,所以電話才打給你,看看你能不能找到他,畢竟……總不能一直這樣。”

天色漸昏,陰雨天的傍晚渾濁無光,空氣吸飽水汽一樣的潮,路牙邊還有淺淺的積水。

棠冬站在路邊,到整點路燈亮起,斑斑光點似浮雜的金粉顫顫映在小水窪裏。

撥出電話,不出意料被掛斷了。

棠冬看著屏幕。

很快,幾乎是掛斷的同時,周凜白發了信息過來。

[忙。]

棠冬便捧著手機一條條給他打字。

先是佯裝歡快。

[我們提前一天回來了!那邊風景好美,有機會我要和你再去一次!]

裝不下去,又說。

[單亦晴給我打電話了。]

那邊沒動靜。

[我能來找你嗎?我不告訴任何人。]

就在棠冬以為所有消息都會石沈大海的時候,手機忽震。

那邊回覆了。

是一家酒店的地址。

離大學城有一段路,大學期間外宿,怕在附近遇見熟人尷尬,棠冬也去過那裏。

公寓式酒店,可以長租,方便又舒適,配套的小廚房餐具齊全,去年聖誕節,棠冬還煮過部隊火鍋。

當時周凜白圍著聖誕樹掛彩燈。

時隔半年,棠冬再推開這扇門,裏面已經沒有了彩燈,厚重的窗簾緊閉,室內漆黑一片,混著煙味。

箱子放在門邊,按了幾下開關調整,室內最弱的輔燈將沙發上的周凜白照清楚。

棠冬關上門,邊往裏走,邊打量四周,看室內擺放的東西,攤開的各種資料,超市馬甲袋裏裝著一些日用品,還有沒來得及清理的外賣盒。

走到他面前,棠冬溫聲問:“你沒讓酒店的人來打掃嗎?”

“不想看到人。”他聲音啞啞的。

棠冬蹲在他面前,手搭著沙發一側,以便望他的眼睛:“那我來打掃可以嗎?”

見她要起身,他將棠冬手腕一拉:“一起。”

戀愛後,無論什麽事,他從不讓棠冬單獨做,要麽他做,要麽他和棠冬一起做。

棠冬沒想到他精神狀態這麽差,居然還有下意識的習慣。

屋子裏不亂,他本身就是愛幹凈的人,隨便收拾一下就整潔了。

棠冬問他最近是不是沒休息。

他嗯了聲,說有點睡不著。

可他站在那兒說話的樣子像累到透支一樣,棠冬看著就心疼。

棠冬讓他休息一會,他沒說話,搖了搖頭。

額前的發梢已經微微遮眼,像有段日子沒修,朦朧燈光映著,顯得沈郁,棠冬走到他面前,仰頭擡手撥了撥,確認已經影響視線,拉著默不作聲的周凜白出酒店。

找了家理發店剪頭。

等從店裏出來,人瞧著精神清爽不少,他底子好,這點棠冬體會最清楚,平時洗個澡出來,周身稍帶點水汽,都似蒙一層幹凈清透的濾鏡。

走出理發店輕快的英文歌環境,棠冬怕氣氛低下去,興沖沖拉著他,故意說:“又變帥好多,獎勵帥哥吃大餐!”

在軟件選了一家附近評價不錯的西餐廳,進了店,棠冬看菜單,利索點上一堆。

說自己發比賽獎金了,請客。

本來周凜白沒什麽胃口,盤盤碟碟端上來,牛排意面都沒有食欲,但棠冬完全把他當小朋友,他搖頭說不吃的東西,她自顧切碎、卷好,用刀叉遞到他嘴邊。

很固執又很幼稚地哄他張嘴:“啊——”

忽而,他想起高中葉雯曾說,他是小孩子最喜歡的那種爸爸,因為特別會縱容,此刻看著對面忙著餵食,不吃也要他吃的棠冬,周凜白不禁彎了彎唇。

那她應該就是小孩子最不喜歡的那種媽媽吧。

一點也不縱容,挺會管人的。

棠冬瞧著他,眼睛一亮,驚喜得像中獎:“你笑了!”

他聲音表情都隨之變得溫和了一些,輕輕“嗯”一聲。

棠冬問:“好吃嗎?”

不忍負她的用心,雖然這幾天飲食作息都不正常,此刻進食不適應,有點喉苦胃痛,但依然點點頭:“好吃。”

吃完飯,周凜白狀態好多了。

棠冬又拉著他在商場逛了一圈。

回到酒店,看著墻邊的行李箱,周凜白問:“你沒回宿舍就過來了?”

“嗯,我擔心你。”

他停了兩秒,回身跟她說:“我還好,就是這幾天想一個人待著。”

棠冬拉他衣角,小聲說:“那你也要趕我走嗎?”

“不是。”周凜白握住她的手,她的手微涼,他抓著,聲音像一張薄紙翻過似的低輕,“你不要走。”

看到棠冬,他才會覺得輕松。

甚至萌生了想跟她講事情經過,以及自己所思所想的沖動。

“……我第一次覺得蘇凱以前說的話很對,一個好人如果長期待在無菌環境裏,會不自知做惡事,我好像真的不太能體諒別人的疾苦。”

棠冬聽完,抱著他。

單亦晴打電話那會兒她就已經明白他在難過什麽了。

“可能有時候你表現出不在意,會讓他不舒服吧,你們之間有差異,因為你有退路,而他沒有,但這差異也不是你剝削他的,只是有的人能走的路就是比較窄,沒有太多選擇,這不是你的錯,你理解不了也沒關系,你一直尊重他,也沒有做錯什麽,不用太難過。”

棠冬輕輕拍著他的背。

周凜白收攏雙臂,低埋著頭,把她抱得很緊,好似她是無邊汪洋裏唯一的浮木。

“你能理解他?”

棠冬下巴搭在他肩上,想了想說:“好像能吧,小時候,我在門縫裏看到別的小朋友做游戲啊,打打鬧鬧,還有各種玩具玩。”

“你那時候什麽想法?”

“那時候我還太小了,就只有一點點難過吧,”棠冬說著,又換話,“也不是,我會羨慕他們,但很小我就明白我跟別人不一樣,我也不是很難過,我只是……”

無力吧。

因為人好像沒辦法選擇自己的人生,好事壞事都像雨雪一樣,毫無兆頭地從天而降,有傘的人打傘,沒傘的人就被淋濕了。

明明是安慰他,她卻自己先沈進低落的情緒裏,還好周凜白打斷了她的話。

“怎麽不一樣,一樣的。別人有的,你也會有。”

他依戀地緊擁著她,喃喃說。

“我給你。”

溫柔至極的三個字,落在耳邊。

她一瞬鼻酸,覺得自己像某個細小又嶙峋的部件,終於找到完全嵌合的另一部分,毫無間隙地與他貼緊。

聽得見心跳,共享著人生。

她側著腦袋,無聲枕在他肩上,不知道怎麽說,人生如果像一趟旅行,光是途徑他,她都覺得自己好幸運。

何德何能,與之同行。

棠冬抱著他,自說自話似的:“我不想你難過,也不想看到你失意,我希望你的未來陽光萬裏,一帆風順,我愛你,永遠愛你,我想用世界上所有美好的一切來回報你,周凜白,一定要開開心心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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